何必有我

這部片子不乏港片慣有的把悲劇和無厘頭笑料雜糅一起的風格。

儘管基調是一齣極悲的悲劇，但開場的音樂卻輕鬆又全無憂愁，幾乎可以想象到陽光下的草地上，一個肥肥圓圓的身軀正蹦蹦跳跳要去玩耍的場景。

當中更有周潤發和曾志偉的鬼馬出演。

周潤發在單位被女友直呼花名“周扮嘢”（指他裝模做樣），生日當天一言不合就被女友踹下床；曾志偉則扮猩猩講笑話，握著妻子前夫的手大喊“襟兄”，末了還要盛贊一番“還挺高大威猛的嘛”。

種種輕鬆歡樂的元素，跟肥貓的生活仿佛不在一個世界，卻活生生地共存于同一個社會中，更襯得肥貓像是光輝都市脚下的蟲蟻，他的一生無足輕重卻沉重悲愴。

在他們生活的窮困小漁村，人們擔心肥貓的弱智會傳染給自家孩子。社工Koko第一次見到他時，不得已握了一下手都要趕緊拿水洗乾净。

但他的天生弱智，還只是這場悲劇的一小部分原因。影響更大的“禍根”，恐怕是他的母親“貓媽”親手種下的。

貓媽一直沒有真正接納肥貓，從他出生開始“就想掐死他，不想他在這世上受罪”，但因為老公“當他是命根”，所以“無論多辛苦都要養大他”。

她還是愛這個孩子的，當他是一塊心頭肉，只是沒有考慮過這個智力只得50分的孩子也需要學會自立。

讓這樣的孩子自立，可能嗎？可能的。

法國作家卡特琳娜·謝納寫過一本書，叫做《有我，你別怕》，記述了她得知自己的孩子天生弱智時如何崩潰，又是如何一步步接納她，並引導她學會獨立生活，融入這社會。

這絕非易事。

除了本能的母愛，在這過程中母親也需要足夠堅強，同步成長，同時學會放手。

但貓媽只有本能的母愛。

儘管鄰居都看得出“早該教他自立了，不然他什麼都不會”，貓媽還是執意為肥貓包辦一切。

看著他第一次嘗試當洗碗工卻因打爛碗碟被趕走，她反而安慰一心幫助他們的社工Koko：“早料到是這樣的了。”

而肥貓照著她的語氣，重複講了一遍。

沒有嘗試失敗後的一絲絲失落，更像在説，出現了這種結果才是正常的、應該的。

甚至，她早認定肥貓什麽也不會懂，因而也從未想過需要引導他面對“死亡”。

儘管肥貓的老爸早已故去，她卻跟肥貓說“老爸去了金山賣鹹鴨蛋，賺夠美金就會回來”。粵語裡，“賣鹹鴨蛋”即是說人死去了。

因而肥貓心裡尚存一絲錯誤的希望，每天對著老爸的靈位說：“老爸你賺夠美金就快點回來，你回來肥貓就不會那麼淒涼了。”

而肥貓第一次知道世上有“死亡”這種事，是見到小伙伴們在埋葬寵物狗小黑。他試著拍醒它，發覺它原來“不會再起來跟我們玩了”，才知道“原來死了這麼慘的”。

貓媽從來以為只要教曉肥貓成為一個聽話的乖孩子，就算對得起他這一生了。然而當她驟然離世，肥貓又該如何面對剩下的人生？他不知道，只能坐在屋簷下突然崩潰痛哭。

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唯一信任的社工姐姐Koko又不能時時陪伴他，他在這世上無依了。

成爲社工幫助肥貓一家的過程中，Koko方才漸漸意識到，“我一心想做社工幫助別的家庭，沒想到自己的家庭也一樣很有問題，也很需要我幫助。”

她指的，是她的父親，被嫲嫲本能的母愛寵壞的孩子。

他一直爛賭，又懶做事，沒錢了欠債了回家跟老媽拿就是，反正最多被念叨幾句。

“我覺得我們有血緣關係，你和嫲嫲怎麼樣都會原諒我的。”這句話，說得真是理直氣壯。

而嫲嫲，也真的每次都盡量滿足兒子的要求，還替他説好話開脫。一旦被Koko當面拆穿他“都是說謊話騙人的”，嫲嫲就笑著假裝“茶也忘了冲，碗也忘了洗，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個就是我老爸…一個逼到老婆要嫁去外國的老爸，一個不配做老爸的老爸！”

敢於當著所有人的面直戳老爸痛處的Koko，從小喝著嫲嫲煲的“愛心牌”菜乾豬肺湯長大。

儘管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了澳洲，但每個月按時寄來的生活費，仍是她給Koko的一種不會缺席的陪伴。

作爲破碎家庭裏的留守兒童，Koko幾乎是在一種野生的狀態下自行成長，卻長成了片中最爲獨立自主、愛憎分明的一個形象，小麥色的肌膚滿是健康向陽的生命力。

時隔多年，媽媽終於回國來看她，忍不住再度跟她説對不起。她堅定地望進媽媽的眼睛，告訴她“你沒有對不起我……我是你，我也會這麽做”。

當年小小的孩童，其實一直都知道大人之間發生了什麽。

如果有人必須要道歉的話，那個人該是Koko的老爸——爲他這麽多年從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而向女兒道歉。

放在這部片子裏看，這一幕簡直是對父權的挑釁。

老爸當然不肯：“你是我女兒，我想你不會怪我的。”

怎麽可能？

“是不是规定做爸爸的，做事就可以不负责任？你既然不想尽做爸爸的责任，又何必生我出来？跟我们道歉就觉得羞耻，我们也是人呀！你有没有当过我们是人？你有没有将我们做人的权力给回我们！？”

這段話，既是女兒對父親的質問，也像是片中弱勢群體對社會制度的詰問。

儘管有社會福利制度可以申請，但無論什麽都需要排長隊：申請公屋等了三年才輪到，老人家早已化了灰；Koko想幫肥貓申請庇護工廠的職位，也被告知要輪候三年。

怎麽辦？

即使男朋友是社會服務部的周主任，也無法為Koko徇私：“這裏有十五萬七千六百份檔案，我對著它們三年了。很多人都比肥貓更可憐，你讓我先幫肥貓他們，我又怎麽向這十五萬個家庭交代？”

若説社會也是一個母親，她如何有能力養育好那麽多嗷嗷待哺的“子女”？

在貓媽看來，她和她的家庭根本是被偏心的“社會母親”排擠的“棄兒”。

“廉租房現在也不廉租了，政府只會保障有錢人。我們在街邊擺攤的，分分鐘被混蛋警察抓。”

“我老公以前在大陸教書，來到這裏又説他不能教書，害到他要去做木工……爲什麽這些權力又不給我啊！？”

得不到“社會母親”庇護的貓媽，難以獨力改變生活，一腔怨氣因而轉化成了對“社會制度”深深的不信任和抗拒。Koko最初提議她申請“社會福利”，她本能地以一句“我不需要施捨”斷然回絕。

貓媽更是把這種觀念有意或無意地傳達給了肥貓，令他深信“警察全都是混蛋”——因爲媽媽在村裏擺攤賣豆腐花時，他們總要來抓她，是把媽媽欺負到哭的壞人。

“政府啊，叫佢食屎啦！”

這句話在片中藉弱勢群體之口說了兩次。

一方面，讓人不禁想問，在這些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政府到底能爲他們做什麽？如果必須苦等幾年，政府遲來的幫助又是否真的有意義？

另一方面，也可窺見當年港片黃金時代的生猛無畏，既敢直面問題，也敢直接質問。可惜現在這種發聲機會已經不復存在。

“縱怨天，天不容問。嘆衆生，生不容問。”

最終徹底失去媽媽保護的肥貓，面對村裏混混變本加厲的惡意羞辱時，終於從一個“從小到大狗都沒欺負過一隻”的乖孩子，變成被警察層層包圍在廢棄工廠裏的危險分子。

“我唔鍾意做‘黐綫仔’啊！（我不喜歡做神經不正常的孩子啊！）”他血流滿面，對著Koko哭喊。

這句話或許是他一直以來的心聲，只是他從前從來沒有機會表達。

人人都說他是“黐綫仔”。

連媽媽都覺得，他生來就是“賤命一條”。

片中Koko告訴肥貓，只要你不做壞事，誠心祈禱，聖母就會保佑你的。

有一個晚上，肥貓獨自跑去教堂，祈求聖母保佑生病的媽媽快點好起來。

但他沒能如願。

天下蒼生各有各磨難，也各有各命數。聖母救不了，社工救不了，政府亦救不了。

或許平凡人唯能夠靠自己救自己。

1986年，第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举行，令人意外的是，该届金像奖增颁了一个特别奖项——“评选团大奖”，而该奖分量还与“最佳电影”无异！

“评选团大奖”在金像奖史上仅颁发了这么一届，且增颁目的还是为了“安抚”评选团。当年，身为评选团主席的李翰祥因其心目中的最佳电影落选提名而炮轰金像奖只能在影评人的提名名单中选片，对第二轮评选成员不公平，结果，筹委会不得不增颁该奖，将评选团认为同有资格获“最佳电影”提名的三部影片一同进行“小圈子选举”，以减少评选团与影评人之间的分歧。如此风波，多少反映出早期金像奖提名制度的不成熟。

如今看来，一部电影能促使金像奖增颁奖项，意义着实非凡，且或属“好事多磨”，该片除在颁奖当晚毫无悬念地摘取了“评选团大奖”，更一举夺得“最佳男主角”殊荣，这正是郑则仕自导自演的《何必有我》……

1985年，郑则仕身兼策划、编剧、导演、主角四职，在“新艺城”拍出他的代表作《何必有我》。起初，老板黄百鸣交给郑则仕的剧本名为《夕阳武士》，讲述福利社工救助老年人的故事，郑则仕认为若拍老人家则太过伤怀，他希望达到的是“笑中有泪”兼让观众有所思考的效果，终将剧本改为扶助弱智人士的戏，将自己剪成板寸头，剃去胡须，于片中饰演命运凄惨的“肥猫”一角。

《何必有我》可谓郑则仕的心血之作，上映后票房不俗，口碑亦相当好，甚至福利团体都专程组织员工观看。更重要的是，眼神木讷、一说话就抽动上身，却善良、拥有乐天性格的“肥猫”也因此成为郑则仕的代表形象，其后的电影《肥猫流浪记》、《低一点的天空》及电视剧《肥猫正传》、《肥猫寻亲记》等，郑则仕都乐此不疲地延续着“肥猫”这一演技招牌。（魏君子《香港电影史记》）

一等一的香港电影！本以为是温情喜剧，没想到是真实的悲剧，看的心酸泪流。想起同类型的《癫佬正传》-秦沛街头挥刀、周润发深夜埋子，这些场景一直是我小时候的噩梦……肥猫只是想要一个做人的权利而已，却最终在母亲撒手人寰后因为一场激化的矛盾，身亡于警察的恶枪之下……电影那么压抑，那么悲痛，锋利的拷问这个社会的残酷，何必有我呢？！